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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羽/霜雪黎明24h2:00】如我西沉

霜雪将至,黎明守望1130凯亚生贺活动第5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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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背景

清华物理系学生迪卢克x北大教育学老师凯亚

全文9500+,请合理安排阅读时间,也希望能给各位带来一些我想要传达的东西


——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梅贻琦1931年就任清华大学校长演讲

 

1.

二月底,倒春寒来的倒是比日军的飞机还要准时,盖在身上的棉大衣被浸得彻底,又黏又沉。室友在一旁数着还剩的干粮,迪卢克睁开眼,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梦境。

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焦土扬了半边碧空,他梦见的并非启程的长沙,而是早已陷落的北平城——炸弹从黑点变成孩童头颅般的大小,落到地上马上就炸出一朵火来,一群学生似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奔逃,彼此能听见胸腔中心跳的擂鼓声。

时不时有断裂的建筑夹着风尘滚落,或是安然着陆,抑或是砸向几个人的身体。他们周遭全是废墟,偶尔还有几具温暖的尸体。隆隆的轰鸣声还在继续,行人过处必然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让人忍不住作呕。

“抗战到底!我们要从军!”

梦中的声音与现实完美重合。他摸到衣服里藏着的怀表——五点,天还没亮,不过也快到出发的时刻了。身形瘦削的少年人披衣起身,沉默着打紧绑腿,把自己收拾利索之后找到了队伍集合。同行的学生里物理学院大有人在,彼此也同窗多年,便礼节性地打了招呼。

“文学院的学生还是有些文人风骨的。”清华大学领队的学长看着对面北大的旗帜,“投笔从戎,倒说的轻松。”

这句抱怨似玩笑又似讥讽,所有人都没说话,也不需要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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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赴滇之旅除了办学便是古籍文物的运输,事关国家文化命脉,丝毫出不得差错。本来行程定的挺好,可奈何雨势太大,到镇子上的木桥被冲断了,学生们不得不选了另一条远路。西南雨天多瘴气重,闻见打雷必有暴雨,让本就泥泞的沙路更加崎岖。风像刀子,裹挟着雨水直往敞开的领口里吹。迪卢克徒劳地低头,想避免雨水落到眼睛里,但是视野的清晰度依旧逐渐下降。

年轻人的热血总是烧不尽的,每个小队的领头人每隔一会都会大声喊距离目的地的远近,不知是谁中途的时候吼了一嗓子军歌,可能也应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合唱的人也越来越多。“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迪卢克被夹在人流中,想小声地接过下一句,却发现嗓子早已嘶哑,鼻音还重的吓人。

啊,可能是发烧了。他想着,脚底突地一软,差点跪在泥潭中——幸亏有人发现及时拉了一把,不过因为前行步调的紊乱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怎么了?”他听见一些飘忽地声音,有熟悉的,也有不熟的。“这里有人摔着了。”前头文学院的女孩好像嗯了一声,却也没什么人来帮忙。“到底什么事啊,站在雨里还怪冷的。”迪卢克无意拖累整个队伍的进度,想要咬咬牙再走上一段,但是浑身上下软的像是父亲之前带回家的太妃糖。

“别围得那么紧,让我看看。”

人群又是一瞬的骚动,似乎有人在说“老师来了”。迪卢克费力地抬眼看向来人,却只望见胸前的一束头发。那个人从同学的手中接过自己,迪卢克偏过头咳了两声,紧接着一只手突然挑开了头顶的军帽覆在了额头上,温温凉凉,久违的舒服。

“烧得厉害。”军帽被重新妥帖地扣回去。“还好吗?”迪卢克哑着嗓子回答:“不太好,好像走不动了。”

学生们看热闹似的聚在一起,不过听见他咳嗽后又都不约而同地退了两三步。“坚持一下,随队的医生很快就到。”那人依旧搀着自己。“你最好也离我远点。”迪卢克恢复了些力气,又沉闷地咳着。“万一是流感,会传染。”

“你们清华不是凡是讲根据吗?”迪卢克听见一声笑,随即两人便踉踉跄跄地站直了身子。“留在这淋雨太慢了,得到前面去。你要是难受,就靠在我肩上。”

青年拉过自己的胳膊,全身重量就单凭这一点东西吊着。看客们自觉地让出一条通径,可无人愿意搭把手。他们在小路上走的艰难,风更狂了些,雨倾斜的角度也更大,直冷到了骨子里。

“你叫什么名字?”

“迪卢克。”他答得很快。

“我叫凯亚。”似乎怕迪卢克睡着,青年又紧接着问,“你是哪个院的?”

“清华物理系,一年级。”

“挺好。”凯亚似乎有些体力不支,在原地稍做歇息,呼吸的气体顷刻散在雾里。“实科人才。”他突发奇想地小声嘀咕:“他们在前面唱歌,我也给你唱吧。”

迪卢克这次没有回答。

“向前走,别回头。”他的声音轻轻地。“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雷电撕裂了长空,照不亮一张张青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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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卢克好的很快。到底是年纪轻,身体底子也好。凯亚刚开始的时候无微不至,给他去拿粥都要吹凉了才递过去,后来发现没过几天这学生又活蹦乱跳的,就把人叫回了清华的队伍。

他们走了一月有余,终于到了临近目的地的休息站。后半天的路由卡车接手,疲于奔波的学子们在箱蓬中互相依偎着打盹,偶尔有些不太消停地会压低了声音小声交谈。迪卢克属于第三者,他没睡着也不说话,只沉默看着厚布中透出的些微天光。

他家之前在北平,父亲经商,做的酒业,却不想子女也步金融的后尘。“这个时代只有实科才能救国。”克里普斯从未对儿子的任何决定有所干涉,但这句无意中听见的话,却也成了他放弃文科转向物理的原因之一——迪卢克从小方向便极其明确,唯有在这个人生分岔路上摸不清前路。这次他放弃了与家人外出躲避的机会转而选择跟着学校一路越湘来到昆明,旁人看来很傻,但他有自己的考量。

只是公子哥从未出过远门,一路上倒吃了不少苦头。凯亚当时第一次看见他那么不要命的用皂角洗衣服,差点没敲他脑门说败家。从玉屏到昆明的二三十天里,迪卢克第一次身体力行地体会到勤俭节约是怎么贯穿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的。“怪不得你同学总议论你。”凯亚临走前给了自己一个布袋子。他打开来看,里头装了些零碎的糖果,大部分是街头上孩童贩卖的廉价硬块,其中还夹杂着些浓郁的太妃。“我不吃甜,这些都给你了。”迪卢克从随身的行李中把这些糖翻找出来,随便剥开糖衣放进嘴里,舌尖触到了甜味立马唤醒味蕾。正巧车子转了个挺大的弯,将学生们晃得清醒了些。司机在前头用卷着舌头的方言大喊着到了到了,他索性直接嚼碎了唇齿间的返香,将糖纸胡乱揣在兜里,拎着水壶和干粮一骨碌跳下了车,终于是看见了校舍的模样。

盼不得多好的条件,茅草堆就的屋顶和砖石垒成的墙。他们走进拓东路,校门口有走海路先到的师生夹道欢迎。迪卢克接过茶棚老板娘送过来的一碗粗茶,低声道了谢,在早春的料峭中裹紧了身上饱经风霜的衣服,又想起那天凯亚在自己耳边唱的歌。

“器识为先,文艺其从;”天边隐约泛起鱼肚白。“……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黎明已至。

 

2.

战争中高涨的除了满腔爱国情怀,还有物价。

陶渊明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在现世根本不存在,更何况现下民不聊生。学生们在象牙塔里求索惯了,又刚刚从那种青黄不接的情境里脱出身来,巨大的生存压力又马上笼罩在每个人头上,难免心有戚戚。

迪卢克去领了课本,回了校舍整理笔记。说是“舍”,但也就是临时搭起的草堆子,夏季还好,其他季节就有些难捱,保不齐什么时候风就卷着缝隙里的干草柴屑往人嘴里跑。

舍友们乘着难得清闲便闲聊开来。“听说梁先生为这事一直在与校方争辩,”倒也没错,设计稿因为经费问题一改再改,搞得一群高级知识分子差点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伙食也不好,每天都是清粥,连咸菜都没有。”

小伙子们血气方刚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对于迪卢克而言最不适应的倒也不是住宿,而是他总是半夜饿醒。古人说“天气晚来秋”,他没那种赏夜的心性,有时实在饿的狠了,就从枕下把凯亚给他的布袋子掏出来打开看看。糖还剩不少,不知为什么他不舍得吃,闻闻奶香味就又原封不动地塞回去。

生病时依稀听见凯亚在北京大学,大概是文学院的学生,毕竟自己上课从来都碰不见他。联大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大家每天都是形色匆匆,顾不上旁的事——反正时日也还长,到时候再当面郑重道谢好了。迪卢克这样想着,耳尖地听见敲钟的声音,看了眼钢笔抄的课表,抓起国文书便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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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过再重逢会那么快。

“这是我的名字,从今天开始就是你们的国文老师。”

凯亚今天把马尾绑高了些,回身时的表情与他的板书一样漂亮。底下的小孩有些怔愣地望着这张与他们年纪相仿的面孔,甚至有眼尖的回头看了眼迪卢克坐着的位置——他实在是过分年轻,与传统概念里的教授大相径庭。屋外恰逢其时地落了雨,打在窗棂上滴滴答答地响,倒是与那天吻合在一起。

“老师。”有学生举手,“上次闻先生说到了……”

凯亚却把课本摊在了讲台上。

“西南的雨从来没有越下越小的说法。”他又捻起了放下的粉笔,“你们和这渐大的雨声一样浮躁,我便只能用更大的声音给你们讲课,未免太不合算。”青年用湿布擦掉了刚刚的字迹,转而洋洋洒洒地换了风骨:“你们的任务只有这个。”

——静坐听雨。

仿佛投入油锅的面糊,学生们一下子便炸开来,应了那句心浮气躁。大抵是看老师年轻了好欺负,抑或是对北大学风早有不满,有几个不怕事的站了起来。“我们千里迢迢来昆明,是为了报国。”他们的眼睛里充斥愤怒。“时间不能被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上,如果您坚持如此,请允许我现在就离开。”

人都是乌合之众,有了出头的便响起此起彼伏地附和声。迪卢克依旧端坐在位子上,他看着站在讲台后八方不动的凯亚,余光瞥见操场上冒雨操练着的军士,他们步履齐整,声音洪亮,但是盖不住学生的控诉。

青年不轻不重地扣了扣黑板。“都说完了?”他往下头扫了一眼,眼神依旧温和。“天地君亲师,儿时读的圣贤书没教你们尊师重道是天经地义?”凯亚拉过一把摇晃着的木凳子坐了下来,“想走也可以,这节课我算你缺勤。我说话不管用,那闻先生定下的规矩至少还能记得吧?出了这个门,下次就不必来了。个中利益,诸位自行考量。”

要想匡扶汉室?那至少要先从学校里毕业。聚于一堂的都是天之骄子,脑子灵光的很,他们其中或许有人本就对国文有诸多意见,但却非常清楚一门课扯了后腿会对自己的未来产生多大的阻碍。于是复又坐下,用手撑着脸想着怎样度过这炼狱般的无所事事。迪卢克看见凯亚在教室里回归安宁后闭上了深海般的眼睛,似乎真的与伶仃融为一体,便也有样学样——人的五感被剥夺其一后,其他的感觉总是异常敏感。书本上是这么讲,老师也都如此教,可是切身感受确实头一遭。窗户被吹开了些许,传入耳膜的除了雨声还有呼啸着的风,明明还是嘈杂的,心却奇迹般的越来越静。

学生们一开始不情不愿,但却慢慢发现自己或多或少都在自然的馈赠下寻到了一些旁的东西,或许无足轻重,或许振聋发聩。光阴冗长足够冥想,可真的到三下钟响如期而至,却回忆不起来满腹思绪。无声的四十分钟似箭般飞速的溜走,梦中人惊醒,回到人间,睁开眼后第一眼便看见小老师在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散开的讲义,道了句“下课”。

而后雷鸣般的掌声差点掀翻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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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卢克抱着又脆又薄的作业本叩开了办公室的门。

第一次课的末尾,凯亚指了指后排坐着的他。“后面靠窗坐着的同学,对呢,是你。”全班的目光又一次聚拢过来。“以后你就是班长啦。把清华物系大一的名单给我一下,有劳。”

明面上客客气气的,却没一点麻烦人的自觉。

凯亚一周只来给他们上一堂课,据说本人也还是个学生,还在蒋校长门下——亏得他们一直想着国文老师必然是文学院出身,结果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凯亚老师是学教育的。”学生们在茶余饭后议论着。可教育又学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和李大钊先生引进来的马克思主义一样玄乎。教育系都不食人间烟火?迪卢克不那么觉得,哪个神仙会后半夜偷偷去后山挖些脏兮兮的野地瓜,这事他俩还是同谋。

“请进。”迪卢克推门进去。他现在一天要往文科楼跑两三趟,有时只是为了单纯的交作业,不过更多时间是来讨个清净。同修们都说迪卢克彬彬有礼其实是最有距离感的一个,唯独与小老师关系亲近。倒有学生私下问过,都被凯亚用“来时扶持着走过一段路”搪塞过去,久而久之他们知晓问不出什么,也渐渐不去在乎了。

六月的昆明气候舒适,微微的暖,穿件轻薄的衬衣刚好合适。凯亚似乎刚从外头回来,脸上沾着灰,卷起的衣摆兜着些红彤彤的果子。“这是什么?”迪卢克看见那上头裹着的泥巴,“红果。村口的孩子刚摘下来。”他把东西抖在桌上,小小的一通乱滚。迪卢克将本子放在桌沿,及时截下将掉的一个,剥开了皮露出了白生生的果肉。“他们喊甜得很,说什么都要拿。”这东西难找,他们曾经去摸了好久都才弄到三两个,这一堆送来无疑是久旱逢甘霖——正好中午因为赶着记数据只胡乱灌了些冷豆浆,现在吃食进肚,迪卢克感觉好受多了。

“这么想想,昆明也不错。”凯亚听见后偏过头来问他,嘴角还沾了些汁水与果肉。“怎么个不错法?”或许是意识到这个问题太抽象,他换了种问法:“今后还想会北平吗?我听你们学长说,你得回去做酒业买卖。”

“那也不是现在。”国破家亡之际,总有东西比金钱更加重要。迪卢克说:“人生的价值不是靠着利益来实现,我有自己的考量。”

凯亚点头。“也包括学实科吗?”他手上的动作顿住。“你说人生不止功名利禄。那为什么选择实科,又为何读书?”

最好的学生应该读实科,从中国的国门被轰开的那一刻起这个观念便根深蒂固。他们似乎不用管自己将要学习什么,只要全身心投入到书本中,就有一种满足的踏实感。迪卢克从前认为自己能够将这些东西拎得分明,现在往深处想想,才发觉他仿佛一直没走出他人目光的囹圄。

“也不用太快就给我答案。”大概是看出来少年人眼底的暗涌,“你的青春还很长,慢慢想,也好好想。总会有一个结果。”

“那你呢?”迪卢克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你想明白为什么读书了吗?”

旁人都知晓总理先生儿时曾立下“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伟大誓言。可什么是崛起,怎样才能称为崛起?明明是众生百相,却只能随波逐流地照搬所谓标准答案——把自己置身于忙碌当中,获得麻木的踏实。慢慢地,本核便也被渐渐忽略掉,所有皮囊下只剩千篇一律的灵魂。

——那,人的核存于何处?

太阳已然困倦,可余晖中的青年眼光却分外锐利。“我想让华北平原之大,”凯亚说。“至少能够容得下一张平静的课桌。”

 

3、

凯亚生日当天,联大的空袭警报再次拉响。

迪卢克认识位同学,是广东来的,姓郑。每每有警报,别人都往山里避难,他剑走偏锋,跑去锅炉房用大瓷搪缸架在火口煮冰糖莲子,警报解除了,莲子也就煮好了。学生们都笑他是要吃不要命,郑同学也从不反驳,继续不动声色地搅和他的冰糖莲子。可这次日本陆军航空队显然目的不纯,昆中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弹,乒乒乓乓地轰的人脑仁疼。迪卢克在大地震动中去新校舍图书馆旁边的锅炉捞人,寻到后当机立断扯着他的袖子就往队伍方向拉。郑同学用手护着刚熟了的羹汤,像是捧着自己的命根子。

因为撤离及时,倒也有惊无险地没有造成伤亡,不过短时间内教学楼肯定是用不了了。经过了这几年的苦行生活,师生们干脆因地制宜,在古驿道往上四五里的山沟里摆起讲堂——这沟子又深又长,飞机投弹只要不是直接命中,弹片轻易蹦不进来。一些村民经常来这里,索性利用空闲修了些私人防空洞,不仅表面光滑,有的还用碎石子嵌出图案,缀成对联。迪卢克对其中两幅印象特别深,“人生几何 恋爱三角”、“见机而作,入土为安”。按凯亚所教,大概就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交织而出的杰作。

吆喝声代替了鸣钟。老师们把黑板放在自己的脚边,周遭围着的是来自五湖四海不同专攻的学子。“我们上次讲了什么?”一位女同学举手说:“您最后讲到《爱者之贻》。但是警报响了,提前下课。”大家轰然大笑,缓解些许紧张的氛围。他们在炮火刺鼻的硝烟中翻开课本,听凯亚平静地念诵泰戈尔的诗。

下了课,学生们结伴去食堂补充体力。迪卢克本在原地等着凯亚收拾,却等到一只伸到自己跟前骨节分明的占了白灰的手。“你答应的礼物。”青年悄悄地提醒,迪卢克这才发觉年关将近,最要命的是自己完全忘了今天说什么日子。“……你先拿着这个。”窘迫之际他想起来郑同学上天文课前塞到自己手上的冰糖莲子,说是救命之恩的答谢——现下真就一报还一报。在凯亚似笑非笑地目光中,他一股脑把仍留有余温的缸子推了过去,面上倒是冷静,但耳朵早就红了一片。

“哎呀,冰糖莲子。”凯亚打开了盖子。“郑同学对你还真是大方,我之前向他讨一口都舍不得。”借花献佛的暗示过于明显,但尾音还是能够听出来愉悦。迪卢克抓住了这个疏漏,有些迟疑地问:“你不是不爱甜味吗?”他在一些方面上总是执拗,虽然当初布袋里的糖块早就吃完,但糖纸却都与笔记每天被压在枕下,似乎这样就能留住糖浆的清甜。

“骗你的。刚进大学的小孩别扭的很,我要直接给你,你大概率不会要。”凯亚心情颇好的用铁勺搅了搅清爽的汤汁,“不过真想起点旧事。我老家那边有个特别的习俗,但凡游子远行,母亲都会给邻里乡亲熬莲子汤。小时候最馋这些小物什,都盼着哪家哥哥能去他乡一趟。”

“后来呢?”迪卢克凑过去问他。“真到我离家求学时,才发现原来莲子是那么苦的东西。”凯亚有些怀念地笑了笑,“——行了,这个礼物我挺喜欢。但要再墨迹下去,咱俩就只能用它当午饭了。”

双方本该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继续下去,可是变故来得比什么都快。

凯亚被迪卢克再度按进防空洞里时,外头爆破的声音连着惨叫声隔着厚厚的壁障清晰可闻。谁也想不到返航的飞机会卷土重来——戒心一旦放下再难拾起,更何况正午时分的人流中除了师生还有村民,这明显是早有预谋。

他们俩躲避时太急了,没留神去照拂其他东西,等到死亡的心悸慢慢褪去,才发现冰糖莲子洒了一地。“糟践了那么好的东西。”迪卢克听见凯亚说,“可惜,没仔细尝尝郑同学的手艺。”他的语调轻松,但是衣服隔着肌肤,底下的肩膀却抑制不住发抖。空袭早已司空见惯,但人不会无动于衷。

他在害怕,他也会怕。迪卢克想。鬼迷心窍一样地握住他的手。

“凯亚,我还在的。”

囫囵地一句话,声音不大,却能让该听的人听个明白。凯亚一愣,偏过头看对方,突然发现迪卢克的脸与自己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了。他似乎还停留在那个雨夜,拨开军帽后望见一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眼;可现在的迪卢克棱角分明,眉目利得像剑,已然是不折不扣的成年男人。力气也大,他的手扣住自己的腕,发起狠来居然有些刺刺的疼。

“我知道……”话音随着突如其来的吻封缄于口。太突然了,迪卢克空出来的手捧着他的脸,连探出的舌尖都小心翼翼——这对于二人来说这都是初吻,彼此生涩得要命。凯亚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想要把对方推开,却反而被拽的更紧。

“迪卢克!”一吻终了,凯亚喘着气终于脱开束缚,他盯着与他一般高的男人,声音因为过快的心跳发着抖。“要放在从前,你这是大逆不道。”

“你可以是任何人。”迪卢克脑中的冲动与理智在脑子里分别叫嚣,你死我活地争斗——这是你的前辈,你的老师,你有着灵魂之交的挚友。“所以为什么不可以是爱人?”

妈的,读书读傻了吗?凯亚一瞬间五味杂陈。他讶异,错愕,但独独少了怒的情绪。“你要是接受不了,可以推开我。”小混蛋,听听这什么混账话。他像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忍无可忍地一把揪过迪卢克的衬衫领子。自己大概也疯了,他居然没第一时间拒绝,甚至还想再来一次。

承认吧。1938年的晚冬,从他把母亲留给自己的糖全给迪卢克开始。他早就喜欢上他了。

“你敢后悔的话,我真的会让你不合格。”凯亚最后一次告诫轻飘飘地,然后便不甘示弱地回吻过去——说是接吻更像在林地里撕咬的野兽。迪卢克吮到了凯亚口腔中残余的甜味,灭顶的快乐登时在头脑中炸开。他仗着身体优势将凯亚揉到了自己的怀里,像是饕足的猫般胡乱地向对方索吻,待两人腻够了,就低头咬凯亚麦色的耳垂:“我忘了‘岁岁常相见’是哪首诗。”

“那分明是词……”凯亚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发现自己差点中了套。“你倒会活学活用。我又不是你妻子,念什么春日宴?”

“不过一纸红笺。世俗结契要多简单有多简单。”迪卢克拉起他的手吻了吻无名指的骨节。“等抗战胜利了……不回北平,我们就在昆明住下,我给你做一辈子的冰糖雪梨。”

凯亚伸手回搂住他,脸颊贴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他闭上了眼睛。

“抗战必胜。”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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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于你而言,无意义无目的

却又充满随心所欲的幻想

但又有谁知

也许就在这闷热令人疲倦的正午

那个陌生人,提着满篮奇妙的货物

路过你的门前

他响亮地叫卖着

你就会从朦胧中惊醒,走出房间

迎接命运的安排。”

 

4、

凯亚在之前同迪卢克说过一段自己的往事。

他就读北大之时正是国内受西体影响最严重的时候,陈独秀先生在多年前与文人大家们掀起的文化革命旗帜变了味道,举国上下荟萃凋敝——这学生奇怪的很,没偏科的倾向,国文一科尤其出众。本着爱惜人才的原则,他被分去文学院,不想第二天校长先生却被堵在了办公室门口。

“我很好奇。”先生平静地给凯亚倒了杯茶,让他在自己的对面坐下,“你的文学天赋这样高,这本应该是皆大欢喜的决定。”

凯亚抬头,声音坚定地反驳:“可是我的志愿单上从未出现过文科。”

“那你为何读书?”校长问道,“你是对你所填写的科目感兴趣吗?”凯亚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一时竟回答不上。“你瞧,你并非发自内心的热爱它。”校长平静地笑。“你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

“你从未问过自己的心,孩子。”

“你所见、所闻、所行、与谁结伴,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这就是心声——你的青春还正当时,慢慢想,给你自己一个答案。”

行我所行,爱我所爱,听起来多轻巧,可真的做到的又有哪些人?凯亚足足三天都待在图书馆的阁楼里,他翻看缀满了公式的课本,看向大厅中与洋人教师擦肩而过时学究眼里的落魄。他在局外,又似乎早已深陷其中。

少年第一次剖开心扉扪心自问,终于递交了一份令人意想不到的答卷。那是端正的转系申请,却并非去往工科理科,上头明明白白地写了“教育”两个大字。

“军人以身殉国。”凯亚在入学仪式上说,“我们以学为缨,以教做刃,一样能够教育报国。”

少年人因山河动荡披上肩甲。他们接过了时代的炬种,它愈烧愈旺。

“哪怕耳边都是流言蜚语,心也会指引人们去寻找他们的所想所念——迪卢克,如果你还没有听见过自己的心,就要去听见它;如果你听见了自己的心,就不要忽视它。”

“……您听见过吗?”

“我听见过。”

在国破时,在流离时,亦在此间。

 

5、

1945年8月,日军投降。

当时凯亚正在上课,听闻卖报的小童费力地吆喝,第一次没有制止学生们忘情地欢呼——在滇八年,他们经历了太多,现今终要北返。

三校代表联合致辞时迪卢克没有赶过去,他在教务处递交了考古系研究生的论文成稿。来时学生们走山路乘卡车,走了几月方才抵达,现今的渡轮却只需三两天。送行当日联大师生伴着汽笛声唱着歌,“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的身影飘荡在长江上空久久不散。

至于他们两人……他们并未选择回到北平,按凯亚的话就是已经吃惯了饵饼饵丝,怕是已经喝不惯豆汁了。迪卢克被文物局录了去,凯亚留在云师大继续当他的教书匠。他们在联大遗址旁盘了一座小院,倒也没看地段之类,只是那些海棠太漂亮,看着一派岁月静好。

之前东北侧的校舍被翻新了,在绿树环合中曾经的先生们合力树了块石碑,详尽记录了联大的前世今生和校风校典,也浓缩了无数人的青春。他们闲时常去那边走动,用手指去摩梭上头镌刻着的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名。

也许千百年后,这座石碑终会因为各种原因与人一般归于尘土,但是它总会在每一代人心里留下无可磨灭的迹痕。哪个时代都不会缺优异出众的人,缺少的是敢于直面本心,永怀赤诚与无畏的人。

如果你提前知晓了被规划的人生,是否还会努力?

如果你被世俗所束,是否敢于对成见举起抗旗?

如果前路黑暗无一丝光明,你又是否会与同伴一道行进?

不用给出答案,也不用一直发问。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其实你明明早就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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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飞雪,一时英杰;忆昔长别,阳关千叠。

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岿然中央。


【参考引用】

《南渡北归》 岳南 著

《人间草木》汪曾祺 著(郑姓同学与躲空袭参考《跑警报》一文)

电影《无问西东》

《毕业歌》:“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向前走……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红果:即小山楂。

北京大学校歌:“红楼飞雪……阳关千叠。”

清华大学校歌:“西山苍苍……岿然中央。”包括最开始迪卢克哼唱的“无问西东”一句。

西南联大:即现今云南师范大学。1938~1946年由清华、北大、南开内迁设于昆明。

梅贻琦:清华大学校长(1931~1948)。同时创办台湾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在任期间奠定清华校格,被誉为“永远的校长”。

蒋校长:即蒋梦麟,北京大学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曾师从杜威,一生致力于教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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