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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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冷cp专用小号,其他的看简介啦www

【枭羽/万象-中华神话】数三冬


  万象的中华部分,算是了结了一个心愿,能够建构如此庞大的故事。

  从这以后,就和枭羽的写作说再见了。

  采用的神话会参考道教和佛教的体系,以及为了自圆其说我自己的设定。背景故事参考了后羿射日和三轮身,含有前世今生和原创人物,请注意避雷。

  字数1w9+,结局he,请合理安排阅读时间。

  祝您有一个良好的阅读体验。

  

  


  三冬不见秦中雪,九日惟添鬓畔霜。——薛逢《九日郡斋有感》


  1、落日弓

  胡璃在公安大厅焦急地等着。

  黑色的SUV一路风驰电掣,最后稳稳地停在了门口。她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看,一个穿黑西装三件套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脸色有些苍白,但步子还算稳健。

  “迪卢克!”胡璃明显松了口气,“你这也太狼狈了,怎么回事?” 

  被叫名字的年轻人有些无语:“要是你在出任务的时候被人突然打电话,最后的结果未必有那么体面。”  

  毕竟特案六组组长出了名的攒功德不要命,这几年的外勤几乎全是他一个人在跑。

  “算了,说那么多浪费时间。这次叫你是真的有大事。”胡璃赶紧拽着人的袖口往电梯间走,“我今儿遇见一个小孩来店里典东西,长的挺俊俏,祖籍还在S省。本来想搞点幻术给套点什么话,没想到他居然不中招——保险起见我就先报官……报案了,现在人在审讯室待着。”

  迪卢克本来就因为晕车不太适应,现在又听着这位不知几百年道行的狐狸精一通机关枪似的叭叭,感觉脑子更加凌乱。

  “胡小姐,”他揉了揉太阳穴,“我强调过很多次了,这种民事纠纷没必要交给特案组。”本来警力就不多,还有很大部分根本就是单纯挂个职的甩手掌柜。“再有一次虚假报案,您的电话会被系统拉进黑名单。”

  “这次绝对是‘落日弓’!”

  他的身子猛地僵住。胡璃立马把手机里拍下的照片给递了过去——那是一把棕色的长弓,仅在前端与尾端泛出些红;弓把与弓稍处有明显的磨损,但弓弦却是崭新的素丝[1]。青年的眼睛死死盯着弓身上的伤痕,直到楼层到达的提示响起,才堪堪收回了燎原似的目光。

凯亚感觉自己真是有够倒霉的。

  他遵纪守法二十来年,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喜提警局一日游,而且看这阵仗,大有不松口不放人的意味。

  可关键问题就在于,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十三点零二分,胡璃女士称你携带国家二级文物蓄意典当。”坐在灯下的警员看上去年纪也不大的样子,似乎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这是性质非常恶劣的行为。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调查,坦白从宽,这是最后一遍警告。要是最后证据确凿,就不会向现在这样客气了。”

“同志,我也最后声明一遍。”他有些绝望,“这弓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在我家放着,我真不知道它是什么来历,绝对不是蓄意。”

  凯亚对小时候的印象并不太深,但听爷爷说自己是在一个大雪天被他从家门口抱进来的,万幸活过来后两人便相依为命。不过从自己到B市来上大学后,爷爷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上个月在病床上溘然长逝。

  隔壁婶子和凯亚一道操持了后事,处理了些零零碎碎的遗物,其中最值钱的便是这把弓子——典当其实也是下下之策。现在行情不好,他打工的地方又克扣工钱,眼看着就交不起学费和住宿费了。无奈之下他打听到这一带口碑比较好的铺子,本想着这玩意看上去旧成这样估计也卖不出去好价钱,等到下个月奖金一到手便可以赎回去。

  应该在老板娘开始查户口的时候就留个心眼的,他以为那是签合同必须要了解的基本情况。

  “案情有变,接下来交给我。”

警员的耐心也快被消磨殆尽。他的眉皱的更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有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拍了拍缀着警徽的肩。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男人是怎么进来的,他吓的一激灵,下意识回过头,再看见人的一瞬间又松懈了警惕。

  “六组长。”

  “嗯。”迪卢克应了一声,“把资料留下就好,辛苦了。”

  凯亚听见椅子在地上划拉的声音,心里暗想着自己可真是好待遇,能让公安用上车轮战术——不过这个新警察明显养眼多了。他忍不住用余光打量着。身材很好,也挺高,头发是火焰的颜色,刘海略长。虽然因为灯光原因看不见全脸,但单凭他的轮廓和与发色相近的眼睛就足够赏心悦目。

  “你好。”男人略显清冷的声音把凯亚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叫迪卢克,目前任特案六组组长。”他把自己的警官证摆了出来。“这是我的警号,你出去后随时可以查验。”

  可能没想到这个美人会那么一板一眼,凯亚讪讪地干笑着:“警官你好……”

  “凯亚,B大历史系大二生,20岁,籍贯与户口均在S省。三周前有过一次离市记录,交通方式为B市到老家的直达高铁。”迪卢克完全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可以详细说说你去做什么了吗?”

  凯亚顿了顿。“奔丧。”他说,“家人病逝,我帮忙料理后事和遗物。”

  迪卢克在一旁的案宗上记了些什么:“包括那把弓?”

  “对。”

“之前我的同事说的很清楚,这是国家二级文物。”他抬头看了看凯亚,“但他们可能没告诉你,它叫落日弓,曾经流落海外,已经失窃很多年了。”

  凯亚现在的心情无异于雪上加霜。

  自己不会是真的摊上什么大事了吧?青年放在腿上的手已经沁出了冷汗。要是真是失窃,那后果……

  “所以他们给你最后的判决也不太合理。这不是文物贩卖,而是文物走私。”似乎看清了他心中的考量,迪卢克颇公事公办地站起身,“今天审讯先到这里,你可以先再局里休息一晚,等到明早再由特殊渠道进行定夺。”

  “请等等!”凯亚看着男人把该说的全说完后似乎马上就要离开,当机立断地把人叫住,“这位警官,我有个问题。”

  迪卢克点点头:“你问。”

  “呃,我这个情况,会留案底吗?”

  这次除了干净利落的关门声,他没得到任何回应。

  

  2、刚山鬼

  胡璃有些感叹:“没想到连你也学会恐吓小孩了。”

  彼时迪卢克正回到员工宿舍收拾行李。“我没吓他。”他往里塞了几件衣服,“上头本来找落日弓也找了很久。要不是拦的早,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

  他其实看到照片的时候还以为这狐狸肯定又在耍他,直到透过玻璃罩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胸口处的灼烧感,这才终于确定。迪卢克当即就把卷宗转到了自己这边,并且偷偷申请了去往外省的搜查令。

  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据为己有。

  “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尊贵的上古神禽都很懂规矩。”视频里的狐狸精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自个的尾巴,看起来风情万种的样子,奈何这边的人是个木头。

  “这次拿走的符箓和信息费用,等我回来以后再一道结清。”青年把手机拿好,顺便把包也一起扛在肩上,“谢谢。但下次麻烦换成男相,劳驾。”

  似乎知道对方会有怎样的反应,迪卢克赶在耳朵遭罪之前先行按下了挂断。

  下午在审讯室里说的都是一些官方套话,为了让他们的冤种副局可以好好交个差——可说和做往往是两码事。

  当年进组的时候,他提出的筹码便是落日弓的事得自己全权负责。且不说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而且其中牵扯过多,更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

  这也是他目前仅存的希望了。

  迪卢克一把拉开窗,在凌晨两点的夜色中从十二楼一跃而下。


  

  凯亚是被颠醒的。

  警察局那么高级的吗,这床居然还带震动。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差点没被对面小哥的大脸吓个半死。

  好家伙,这两天可过的够魔幻,不仅因为文物走私去公安处走了一遭,现在他本人是不是都在被走私的路上了?

  坐的还是绿皮火车。

  好原生态的交通工具,就是好像有点太安静了。

  “别乱动。”

  一个带着困意的、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地在响起。凯亚条件反射地往旁边看,昨天才见到的警察先生紧挨自己坐着,似乎并没有休息好的样子,眼下可以见到淡淡的乌青。

  “警官?迪卢克先生?”他有些迟疑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迪卢克把自己撑起来,本意是想提醒旁边像是没上过火车一样的大学生别那么兴奋。刚想再眯一会,又被突如其来地哐当声音弄得彻底清醒。“在T市下车,然后转车去Y市。”他索性答了问题,顺便从桌上拧开水来灌了一口。

  “……所以,这就是你昨天说的,”凯亚的嘴角有些抽搐,“特殊渠道?”

  迪卢克非常镇定地撒着谎:“嗯。”可能觉得这样太没有说服力,他又补了一句,“你现在很安全,不用担心。”

  什么特殊渠道需要在自己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完全没有知会过他的意见下,直接打包带走?这到底是他嫌疑走私,还是这位警官知法犯法?

  凯亚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他曾经看过的无数港台片,上演了好些火车悍匪路霸抢劫的刺激戏码,整个人在沉默中无比精彩。

  以至于他忽视了自己对面乘客骤然睁开的四白眼。

  “太上敕令,湛汝他方。退!”

  迪卢克的反应要更快一步。他当机立断把凯亚一把暗了下去,用小臂挡住了那具行尸突如其来的撕咬。赤金的血顺着苍白的皮肤缓缓淌下,可青年似乎察觉不到痛似的,干脆以血为墨喝来黄纸,一笔写就后猛地拍于来人的面门。

  好在这只是普通人尸,没什么大悲大怨,很快就被血咒给弹开,但那股令人生厌的腐蚀气味却半点没散开。迪卢克拿出了更多的空符箓,在凯亚的腿边先贴了张净坛咒。

  “等会待在里头,”迪卢克看着金光逐渐将人全部罩住,“无论有什么情况都不要挪动,最大程度确保自己的安全。”

  凯亚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先生,我觉得你最好先处理一下伤口,可能会破伤风。”

  迪卢克不知听没听见。他只是用手蘸取了更多的金血,然后往自己推测的阵眼处临空一洒——

  原本正常的表象逐渐褪去,每位乘客身上慢慢显露出了直冲天穹的死气。

  果真是大意了。当时没有多想为什么上车会那么容易,到现在也没个乘务员走动……原是整趟列车,本身就是一个做局用的巨大死人棺。

  除了凯亚之外,四百余人无一活口。迪卢克闭上眼,用神识探查了一圈。这邪魔外道用这样阴毒的法子,看来道行不高。可费那么大的力气是为了什么?这种程度的阴气,自己倒也不只能坐以待毙。

  除非从一开始,目标就不在自己身上。

  “哦?那位只是告诉我这里有阴魂,你倒是意外的收获。”

  一阵似人的呻吟回荡在毫无人气的车厢中,平添一分可怖。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时,青年也立即往凯亚身边回护——神兽之血构筑的护罩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随即立刻修复如初。他趁此机会用禁咒缚住了怪物伸来的利爪,指尖夹着另一枚请神咒,直指那爬满木须的喉间。

  “一足一手。”迪卢克冷冷地看着它,“刚山的神(光鬼),来东边的地界做什么?”

  那不成人形的怪物声音更加撕裂。“那自然是为了东西而来。大人何不看看你身边的小郎君?”它桀桀地笑了起来,“一魂一魄的人身。大黑天果然没有骗我,这么阴损的命格,可是修行最好的滋补。”

  迪卢克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但凯亚却是在那一方地界里看着眼前奇幻的场面十分费解。这是电视剧拍摄片场吗?还有什么命格?他作为唯物主义者,头一次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不过就算是真的神仙斗法,为什么还要让凡人遭殃?

  “你业障太重。”青年没有什么心情和这个精怪废话,“在此伏诛,来日还能在等活地狱少还些报偿。”

  “笑话!”怪物被擒住的手臂突地发力,紧接着抓过一具临近的男尸便肆意进食,身躯也渐渐化作了人的模样。“我倒要看看,”青白的皮肤上裂出了黑色浊液,“没了神格的金乌,没有恶念的慈悲种,你仅靠着那亏空的法相和手里的破符,能不能保全这些我握在手里的气运。”

  刚山本就多漆木,长于此间的魑魅也大多为木石所化,在小空间里更显得麻烦。迪卢克一边注意着死者五衰的状态,一边又要寻到近身贴符的机会,没过多久身上就多了些细密的血痕。青年看似感受不到疼痛,可是终究法力有限,他的动作很快就慢了下来。

  “结束了。”它找准时机,一把拽过迪卢克扯到了自己的跟前,“全身上下也就内丹[5]还看得过去。等我把你吞了,再好好去享受小郎君的滋味。”

  勒进皮肤的藤条撕扯开最初的伤,原本堪堪止住的赤金血液又蜿蜒而下。迪卢克似乎对这个结果意料之中。“我的确没有神格,也回不去三十三重天。”他抬头,原本一只深红的眼睛染上了苍蓝的颜色,“——可谁告诉过你,金乌没有忿怒相?”

  原本的短发在顷刻之间长至腰际,左瞳似乎正烧着磷火,外泄的佛光在他几近报废的西装外层罩了一件淡竹色的缯衣。他抬起另一只尚还自由的手,腕间若隐若现的法印全貌清晰地展现在怪物面前。

  “佛印?!你怎么可能有真佛的法相!”它不可置信地看着迪卢克,“没有位次却兽类成圣,你就不怕……”

  这怪物接下来还想说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青年催动着心口植根的三千佛法,牵动着虚空中缠绵的无数冤魂厉鬼一同逼进它浑身的要害,不过须弥,那错综复杂的因果线便被断的干干净净,只余被业火灼烧真身之后剩下的草木灰。

  到底算是解决了一个麻烦,不过还有些收尾工作。迪卢克把宽大的衣袍挽到臂处。虽然度化这样规模的灵魂有些勉强,但也算是一件大功德。他本打算试着压榨起自己内丹中可怜的法力,却发现似乎有别的途径帮着填补了这个无底洞般的空缺。

  迪卢克顺着感知一路寻过去,最后定格在已然昏迷的凯亚的丹田处。

  那里盛放着一枚金边的菩提印。


  3、无梦泽

  “要成真佛,必舍贪嗔。”

  “我们明明是一个人。凭什么你能稳坐莲台,我就得被一刀斩断?”

  “无可救药的孽障,放手。”

  好吵,这是哪里?

  恍惚间凯亚还记得自己意识消失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背对着自己的警官先生突然生长的红发。在经历了这么多怪力乱神的事情后,他对于离谱的接受程度也越来越高,现在甚至有点见怪不怪的意味。青年在四周缓慢踱步,本能地向声音来源的地方靠近,却发现并不是出口,而是另一重幻境的入口。

  而他的手里多了一支蓍草。

  “我问过巫咸大人,他说太阳升起的地方叫做旸谷,只要一直往东就能走到!”凯亚感觉到“自己”兴奋地摇了摇那根绛紫的植株,“我还偷偷学会了筮卜,卦象说我们这一途会非常顺利,得偿所愿。”

  站在他面前的男孩点了点头,看不清具体的样子,只能瞥见那头颜色特别的发。“那就去旸谷。”他悄悄探过手去拉住他的,像是包裹住了一团炽热的火。“我们一道去。”

  “……怎么还不醒?”

  因为精怪的搅局,这趟列车想必也是坐不成了。迪卢克用剩下的一部分符先把这缺德的玩意给暂时隐了去,然后给当地特案分部的负责人去了电话——好在副局处理得很好,他私自携带嫌疑人跑路的事没有传出去,不仅后续的麻烦事不用自个操心,还贴心地给他们行了些出行上便利。

  迪卢克选择的仍旧是火车,主要是带着这么个意识全无的拖累也不好过安检。

  在候车的时候青年就已经谈过这个大学生的脉门,确实只有一魂一魄。虽说也有魂魄不全之人转世后痴傻早夭的例子,但缺成这样还能再世为人的确是六道奇观。迪卢克想起凯亚的祖籍是在S省,虽然他的故乡离自己想去的所在隔了一定距离,但他从小便孑然一人,不排除是远古一脉流落的遗孤。

  这样的话,能与佛的法相出现共鸣也在情理之中。

  本来以为可能因为命格问题,他被那些污秽之物魇到后立刻受到至净的操作,魂魄暂时脱壳才会出现活死人的情况,但迪卢克都在旁边喊了三个小时的魂却一丝动静都没有。眼看着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到达的终点站,他本来打算用点物理手段让人至少能恢复自理能力,谁知符还没拍下去,凯亚就立即睁开了眼睛。

  “你这是,”他惊恐地看着迪卢克的动作,“想把我灭口?”

  青年从善如流地把东西收了回去:“你看错了,而且杀人损功德。”

  原来自己逃过一劫,是因为神仙怕KPI不达标。

  “行吧。这是到S省了吗?”凯亚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山峦,突然想到了梦中人物的对话,“我们要去旸谷?”

  迪卢克整理东西的动作顿了顿。

  “是。”他没有否认,“也快到站了,你看看还有什么必需品没拿上。”

  青年轻轻应了声,低头核对自己贴身放着的各种证件。“你如何知道的这个地方。”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状似不经意的问起,手上的法诀蓄势待发,“它已经很久不叫这个名字了。”

  ——所以你到底是从谁的口中知晓我此行的目的?

  迪卢克不在意幕后主使是不是自己所想之人,但只要现在往脊椎来上一记,凯亚下辈子就算全完。虽然不想真的造成这种局面,但最坏的打算不可不做。

  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在万劫不复的路上前行。

  “要是平常人,我要说在梦里知道的,肯定没人相信。”凯亚翻了翻夹在学籍证明里的身份证,“不过你也不一定信。毕竟也挺玄……”

  “我信。”

  乘务员一把拉开滑动的车厢门,喊着W市到了,大喇叭似的声音也遮住了他接下来说的话。迪卢克把放在脚边的旅行包提了起来,一并拉着凯亚随着人流往外走,一直紧绷的指尖也松了力道。

  在路上,迪卢克帮凯亚算了下他的生辰八字。

  其实这是爷爷捡到他的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生日。“只要是有缘之日,大差不差。”警官先生倒没那么在意,“主水喜木的日干。凶年二十,付岁,五十三。”

  他看向自己时带着些微妙的同情:“你能看见之前那东西也不奇怪。”

  其实这个八字本身没有问题,甚至是个福多劳少的富贵命。可坏就坏在他身上仅剩的一魂一魄世间极阴,再加上水木两个阴性的五行,生生阻了月气将壬水变为死地[9]。“但你与佛有缘。”迪卢克解释着,“命里带金,抵了一部分阴气。但终究蚍蜉撼树。”

  毕竟魂魄不全,犹如天人的五衰相现,暴毙几乎是不可逆转的事实——除非找到法子补全三魂七魄。但天地茫茫,要找到自己的魂灵难如登天。

  不过倒也有些弥补的法子,也是此番他从公安处捎上凯亚的原因之一。但迪卢克一开始确实没有想到这命格会冲的那么厉害,功德到手还遥遥无期着,一路上倒是先多了不少麻烦。

  ——比如刚刚,青天白日之下,司机居然也是个居心不良的。好在因祸得福,虽说两个人或多或少在狭窄的空间里挂了彩,但无意之间却抢了一辆车。

  旸谷现在被人类划分成了很多部分,在地图上间隔成了或长或窄的小段。“这不是你家吗?”凯亚看着他开着高德定位一板一眼地找着路,“神仙居然也要依靠现代科技。”

  “我很久没回来,它也不是从前的样子。”迪卢克在标注着地名的石碑前停下,确定和屏幕里标注的所在对应一致后,才从包里拿出了一节焦黑的枯枝,“而且手机软件确实好用。”

  既然已经靠近腹地,那接下来的事便是移动数据帮不上忙的了。凯亚跟着迪卢克,或者说他手中的那段闪着微光的树杈往前走,起先还能见到茂盛的植被,到后来却连土壤都成了奢望,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风水宝地”的样子——他们此行最重要的是找到那株仅存于神话之中的扶桑树,太阳曾经栖息的地方,四方水泽缭绕。

  迪卢克说,他要来取一个重要的东西。

虽然路程越来越偏僻,但相比起之前几天的惊心动魄,这一路上称得上岁月静好。迪卢克心下升起了些疑惑。虽说旸谷现下大部分变成了风景区与住宅区,但是人眼对于精怪来说并不可视,S省在千百年前又曾是人杰地灵的宝地,不可能没有妖怪垂涎。

  可他感受不到恶意。不只是恶意,他感受不到任何法力的流动。

  但很快,自己的身体就会先感官一步,感受到“怕什么来什么”的奇妙因果。

  肩部被翎羽贯穿的疼痛逐渐蔓延到了整条手臂。凯亚被大力推开坐在地上,只能看见迪卢克微微有些气喘的背影和地下汇聚的一小摊金血。偷袭者从磐岩的遮挡下缓步而出,身后拖着一条赤如丹火的长尾,美艳不可方物;但她抬眸,瞳中却不满了世上仿佛最深厚的黑暗。

  受忿怒相侵染太久,便会变成这般理智全无的模样。

  “鸰䳩。”

  还是一只功德极厚的、足以成仙成神的鸰䳩鸟。

  幸好受伤的是左肩。迪卢克以血为引,再一次把法相幻化出来:“你尽量跟紧我,不要被她有可乘之机。”

  上次列车上青年便隐隐察觉到在凯亚近侧时,自己调动佛法的压力会骤然减小,这次更是有了直观的感受。极恶显于面部会让众生只余本能,而功德圆满的道行更是让本就野蛮的行径更加危险。迪卢克谨慎地与只会杀戮的妖禽周旋着,防范着毫无章法的攻击,一面时刻注意着身后人类有没有出现任何不适的情况,生怕还没等对方动手就被自己吸得神魂俱灭。

  迪卢克总习惯于将所有事情都事先计划,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鸰䳩本来便是以入梦食梦修行的精怪。

  “在左边,小心!”正当自己快被拖进黑甜乡之际,凯亚猛地拽了他一把,“这个时候别走神……等等,她为什么不动了?”

  迪卢克瞧见鸟妖似被下了定身咒般突兀地停下了攻击,下意识便想祭出法印将她结果了去,却又被同行的人类拦住。他明明应是这场混战中最无辜最弱小的那个,此刻却能直面一念杀生的无常法门。“迪卢克,”他侧过身,苍青的眼中倒映出了女人无措的影子,“你看地上。”

  那条焦枝、千百年前的扶桑——它竟开了花。

  枯木逢春自古以来便是吉兆,寓意柳暗花明。可他决计未想居然是此情此景。凯亚试探着上前去,似乎想要把覆住女子面孔的黑雾拨散,“她在念一个名字。”青年沉声说。

  “她在念‘淮郎’。”

  众生皆有三像,可独人特殊,贪嗔怨念伴随一生依旧不被其左右。三十三重天上的满天神佛都清楚忿怒相一旦占据主导会是怎样的后果,也清楚他们今后都会变成纯粹的怪物。

  但却没有人告诉过他们,怪物依旧有血有泪。

  一滴晶莹砸在了殷红的扶桑花上,浅浅映出了一个朦胧的人影。他不言语,只是微笑着看向伶仃的、暂时让理智回笼了的鸰䳩。她似乎疯了太久,以至于不敢上前去打破这一场幻梦。“你是来给我送花的吗?”她颤着声问,“我总做噩梦,我没办法给自己一个好梦……淮郎,你怎么一直不回来啊?你答应过给我带汤谷里的扶桑花的。”

  “扶桑已经开过好多轮,我也已经活得很久了。”她笑了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可到头来,每个人都说你死了。”

  “死在了当年打仗的路上。”

  迪卢克在一旁静默地看着,随时防范着鸟妖不会再度发难。而凯亚则是小心翼翼地缩短了自己与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捡起了地上的扶桑花,插进鸰䳩凌乱的发间。

  “我看见了。”他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这一瞬间像极了高天上慈悲的佛,“他入不了轮回,这是最后的道别。”

  ——他看见了幼时的鸰䳩被人小心捧在手中,尾羽上缀着一朵扶桑;他看见一个男人的手摘下高挂枝头的花,下一秒血便将它们染的更艳;他看见四恶道与三善道[11]的交锋在人间降下地鸣雷动,却没有任何一个神魔对这些生命有过动容。

  在眼泪即将风干之际,他终于听见了淮郎最初的愿望。

  他在生命的最后,只不过想给那个自己曾经救过的漂亮小鸟再戴一次花。

  “……很多年前,地狱道的魔和修罗道的鬼在欲界天开战。”

  鸰䳩凭着仅存的理智捏碎了自己的内丹,肉身随着功德一同消散,只剩下消瘦的原型与残花同葬。“我那时刚刚出生,具体辛秘知晓不多。这场动荡由佛了结,结束很快。”他们依旧随着扶桑木的指引依旧往前,迪卢克便也继续和他解释,“他们也不在乎其他几道会是何种模样。佛只需要无色天安好。”

  被魔杀掉的人类灵肉俱灭,连黑白无常都寻不见他们存在的痕迹。佛也同样。只是一念之间,便会让整座顷刻覆灭。

  比如只是外出捕猎的男子、也比如这个以花与情入道的鸟妖。

  那世间最为悲悯的存在,其实是最自私的无情种。

  凯亚难得没有再继续追问,似乎进了旸谷后便安静的出奇。两人一前一后再走了约莫一刻,终于能够听见潺潺的水声。

  青年看了看眼前的两棵环绕着生长的大树:“到了。”

  原先这里是一湾大泽,兄弟们在树上休憩时时常还能啄两条黑齿游窜来的赤蛇与青蛇——沧海桑田,青丘和雨师妾都已经投于虚空,唯有扶桑一直安在。迪卢克把落日弓跨在肩上,手上攥着凯亚踏着浅水行到树下,然后从中央的树干里拉出了一方沉重的木匣。

  里头的九支白箭一字排开,齐齐整整。

  凯亚的脑海中于瞬息之间闪过很多碎片似的片段——很奇怪,明明自己应该从未见过,却莫名觉得这些东西很熟悉,仿佛自己生来就该记住似的。他试图去看的更清楚些,可越是想要探明,他的头便越是疼痛难耐。

  这还不算什么,比起丹田里钝刀磨骨般的灼伤感,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别让他们追上了!”恍惚间,他好像觉得自己正拉着旁人的手一路奔逃,“马上就到旸谷了,等找到扶桑木,你就能回家了!”

  两人似乎都是少年人的体量,可身后却有一堆成人穷追不舍。他们高喊着“祭品”“羲和”“火炼活牲”,很迫切地想要把他们都抓回去。他们一直向着东,不能停也不敢停,最后终于看见了川泽的痕迹。来不及细想为何凡人能够穿过仙家的屏障,凯亚只为追击的人不见了踪影而感到庆幸。

  而他们误打误撞着,竟然真的寻到了旸谷的腹里。

  “那是扶桑吗?”他瞥见大泽中央虬乱错综的粗枝,华盖葱郁,仿佛要伸向天空。他试探着往那方去,身旁刚刚匀了气的伙伴却似乎更加心急,从自己身旁窜了出去。“……景,慢一点!”他在身后喊着。猛然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彼此残破的衣角,也沁润了木根上干涸的金血。

那是人间的炼狱。

  旸谷正空旋着巨大的日轮,而每一根扶桑的主枝上都挂着一具残破的尸体——他们原本流光的翅膀低垂,被扭曲成了各种模样,但却没有一人的眼睛是闭上的。

  凯亚被浓重的血腥气激的有些反胃,而景的状况则更加糟糕。他跌跌撞撞地往树下走,还没近前就因为腿软而跪下。凯亚看见焦黑的地上似乎还躺着一个尚有气息的身躯,景抖着身子爬过去用力将他抱在怀里,但已是回天乏术。

  “哥哥……你怎么不来救我们啊?”

  景的理智那只白骨嶙峋的伸到一半骤然落下。凯亚连忙跑过去想要拉起他,却只看见少爷抬起头,刺目的鲜红顺着眼划过脸庞。

  “贝叶,”那张酷似迪卢克的脸逐渐被黑雾笼罩,“我没有家了。”

  所有人都说金乌落地封神,作为太阳的孩子早就剔除了忿怒相,是最有机会比肩真佛的上古神禽之一。

  可哪里会六根清净?只是天上的孩子,从未体会到芸芸众生至苦的五欲三毒罢了。


  

  “凯亚!”

  迪卢克马上扶住了他,温度烫得吓人。而凯亚眼前的幻想似乎还没有结束,他的手指深深砌进了头发里,随着那个逐渐失控的少年一同念着:“三阳、四朱、拾驹……”

  青年的眼中似有怒涛震荡。他再顾不得什么,一把掰过凯亚的肩,一字一句地问着:“你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声音染上了一些难得的急切,“你看见了什么?!”  

  ——你是贝叶吗?

  深埋在心里的种子此刻破土而生。他回想起跨越了大半版图的相处,想起一路上遇见的精怪对于凯亚所生的几乎、如出一辙的恶念,似乎有人一直在暗地里推着自己回到旸谷。但迪卢克不敢问出口,虽然他心口的佛印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虽然识海里总有声音对他做出肯定。

  可他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似乎是魂魄的力量有限,凯亚在少年抽骨为箭的一刻被抽干了浑身力气。丹田处的疼痛慢慢消退,他的后背被冷汗浸湿,灵台却从未像现在一般清明。迪卢克见他逐渐冷静后,先打了两道温魂的咒令没入青年的眉心,又随手折了几枝靠近水面的扶桑用蛮力磨成粉末,装进囊袋后妥帖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扶桑枝从前被蓄意破坏,现在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做完一切后,迪卢克说,“但是保证你接下来三十年无病无灾不成问题。所以接下来的事,我交给你来决定。”

  “你还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凯亚嗅着鼻尖草木的清香,看着眼前人赤色的眼睛。过了那么多的年岁,虽然沧海桑田的变化让所有情绪都变得波澜不惊,但似乎在这双眼睛里,依旧存着他在梦里看见的斑驳时光。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

  他沉默了很久,迪卢克以为这就是他最后的答案。也在意料之中。他想着,便打算给人买了回程的车票后就此别过。“你想去哪?”青年腕上的一寸皮肤突然被贴住,带着已然褪去的高热只剩温暖。“我被你弄出来的时候可身无分文。我还指望着咱俩一起回去呢。”

  迪卢克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回应砸得有些懵,一时间不知道先解释无论如何他都会负责把人安全送回B市,还是回答下一站预定的目的地。但凯亚似乎没理会他此刻内心的天人交战,只是拉着他淌水往岸边走去。

  太阳就快落山,余晖带着些宜人的热度披在他们的影子上。迪卢克垂下眼看着凯亚麦色的手指有些感叹,随即反客为主握住他的腕子,加快速度走在了前面。

  “去X省。”

  “我带你去须弥山。”


  4、须弥雪

  凯亚在倒了第四班车以后,终于忍不住问迪卢克。“我记得应该有直达的飞机。”他点开同X的界面给人看,企图唤醒一些神仙的良知。“这也过去也会快一点……吧?”

  “我们先前一直在平原,海拔落差太大会引起比较猛烈的高原反应。”迪卢克说,“而且飞机的安检很严,我的障眼法骗不了那些机器。”

  上车之前他就先把骨箭和弓缩成了钢笔大小放在防尘袋里,凯亚以为这种法术几乎是万金油,但没想到居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因为久坐与长途跋涉,他的背脊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不过既然说不通,就只能再多忍耐几天。

  一周后,当他们正式踏上L市的土地时,凯亚觉得他半条命都快交代在路上了。

  迪卢克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至少不像在旸谷那样需要借助DPS。“山上会缺氧,也会比较冷。”他们驱车到了山脚,在临近的商店里买了些便携氧气瓶和冲锋衣后便再次启程——只要还是怕凯亚一个凡人在路上暴毙,顺便还安排了大红色的秋裤,往远处积雪的山脉走。

  处于第一阶梯的阳光有些刺眼,凯亚走在路上,随处可见沿途带着护具护膝的信徒们对着雪山的方向三步一叩,甚至干裂的皮肤被磨出鲜血也不会停下。他们的脸上不见痛楚,也无喜悦,平和得就像头顶的湛湛晴空。

  两人笔直的身躯在这样一群虔诚而恭敬的朝觐者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们,”踏上山峦的一刻,风突然变得刺骨起来。凯亚撕开一个暖宝宝贴在里衣中,眯着眼问迪卢克:“我们也需要在山前跪拜发愿吗?”

  穿着单薄的青年没有回答他:“你信天、信佛吗?”

  “不信。”凯亚摇头。

  “那就别跪。”

  在婆娑的经幡与风轮的翩跹里,阔别佛门已久的金乌再度踏入须弥神圣的风雪中。

  他们似乎走了很久,但周遭的景物却没有太大的变化。这座山似乎在与自己交流。凯亚想着,它好像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敞开胸襟,等着游子归乡。

  它已经等得太久了。

  云与雾从群山之巅悄然探出头来,凯亚从静寂的腹语中回神,却发觉原本一直在前的迪卢克不见了踪影,而自己手腕上凭空多了一条断掉的红丝。他也算经历了许多怪事,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怕是又进到了什么诡异的局里。

  莫不是在山前的谈话被上天听了去吧?凯亚有些自嘲地想,却听见虚空中有个声音一直为他指路。青年对雪山有着无由来的信任,当下便跟随着指引走去,很快他就见到了失散的警察先生,还有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这是属于“景”与“贝叶”的终章。


  

  漫天的业火卷席着余烬,往日葱郁的叶从失了活气枝头坠落,落在了一地的血泥中。

凯亚看见自己拉开了手里的弓。棕红的颜色,他依稀记得似乎是受帝俊眷顾有穷氏劈下扶桑那束通天的枝桠所制。他的手够到了身后的箭筒里,拿了一支素白的骨箭,指向天上酷热的日轮。

  本该这样的,但下一秒弓箭便换了方向。他用那人至亲的骨骸,缓缓对准了站在树下与凡人无异的景。

  他毫无保留地进行了第一次进攻。

  骨箭只有九枚,每一支的箭头上都有金乌们残余的神格,杀伤力与普通冷兵自然不能相提并论。景在烟尘中狼狈地躲,但“凯亚”对他太过熟悉,轻易便能推测少年下一秒地动作,不多时那本就伤痕累累的身躯便更凄惨。

  “跑啊!”他想上前去护着已然泄力的神鸟,然而却只能无能为力的做个看客,“你快跑啊……”

  年幼的金乌似乎已经不太能站的住了。没有任何法力的神明捂住侧腰被划出的伤口,引颈受戮般闭上了眼睛,想要淡然地迎接最后的死亡。然而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他蓦然听见一声沉闷的响,紧接着就是心口处一阵久违的暖与力量感的回归。

  “不是叫你跑了吗?”最后一支骨箭被牢牢地攥在手里。贝叶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脸色无与伦比的苍白,“陆景,我压制不了他太长时间。我现在把我的两个法相都给你。”他抓过他的手,将落日弓放入少年颤抖的掌心。

  “看准时机,杀了他。

  “只有你能杀了他。”

  他们在浓烈的血色中沉默着对望,像是要把对方的眉眼永远描摹在心上。“贝叶,”他说,“你答应帮我找到家的。佛不能言而无信。”

  被称为“佛”的少年此刻平静无波,似乎死生已经无法左右任何事情。“你总会找到我,我也会一直去寻你。”他的手搭上了景仍有些颤抖的指尖,在他耳边轻声承诺,“所以陆景,你得活下来。”

  阿閦菩萨发菩提心,住世教化十千大劫,其世界庄严,众生常享喜乐。他自小生活在高天之上,在莲座旁日日诵着经文,听的最多的就是这些话——大悲菩萨说他天生佛骨,便要行菩萨行,为无色天完成授记,以渡苍生,他也依言剥去了代表欲念的忿怒相。可结果呢?

渡人不渡,渡己不渡。他种下的恶因为人间道带来恶果,甚至连法名都不配留下。

  “疯子!凯亚,你这个疯子!”

  “闭嘴。”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身体中被被逼出的黑影,“你为我半身,罪孽滔天,死后该往地狱道赎万世罪,我亦如是。而他不一样。“贝叶”——抑或是凯亚,牵动着陆景的手拉开了绷紧的素弦。“我们之中若只能活一个,那必须是他。”

  金乌的血脉在那一刻与梓里的扶桑木共鸣,裹挟着大乘佛法冲上云霄,像是淬了火的利剑。陆景一下跪倒在地上,看着日轮将坠欲坠,知道终究还是没能彻底让他灰飞烟灭,却再无他法。箭已经用尽,所有强撑的力气也都耗尽,他有些不甘地看着仇人仓皇逃窜,却突然发觉身后人似乎没有了动静。

  凯亚站在陆景的身后,看着他慢慢回头。

  “……贝叶?”

  佛安静地躺在地上,如同屏息的山川,无悲无喜。

  

  

  可能是在局外的缘故,凯亚看着曾经自己的终点时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反正人活一世终有一死。他只是在遗憾当年没有做的更好,平白让存活下来的遭受折磨。突然,他腕上的红线像是有了生命般收紧,并用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扯着自己不断向着某个方向走。身后少年嘶哑的哭声渐行渐远,凯亚再一次遁入了黑暗之中。

  虽然因为红线的缘由移动速度并不很慢,但这次花费的时间要长上许多,不过这次或许是最后的出口。青年忍着手腕不停加重的疼痛感。毕竟迪卢克,穿着现代社畜服饰的迪卢克,就背对着自己直直站着。

  但他很冷静,即便神情里有着明显的怀念,却十分清醒。

  “迪……”凯亚想要开口叫他,却又止住了话头——他发现男人的手上也系着一条红丝。青年换了种方式,尝试着走上前后顺着线的方向看过去,入眼便是须弥山上苍茫的落雪。

比他们上山时大了千百倍。


  

  陆景背着贝叶的身体一步步地往前走,然而在迈上第一级石阶时被刀刃般的风刮得往后退了数米。他堪堪稳住身形,不卑不亢地往上看,依旧是天地间独一份地骄傲。

  “极恶之貌的金乌。”无色天的佛现出了庄严宝相,“你既已叛离天道,便与此地无缘。”

  少年在原地回应:“若我今天就要上呢。”

  “须弥山为佛门重地,你需一切从矩。”佛说,“金诚所至,方可通天。”

  陆景没有半分迟疑地上前,在漫天霜雪中遥遥望着远处高耸的山巅,而后便跪了下去,头磕在积雪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痕迹。

  他一步一叩首,有时会因为骤然的大风而歇停一阵,却没有退缩的意味。受了重伤的金乌身后滴了一路的血,他行过山脚,背着发冷的躯体登上山腰,一路跪拜,在大千世间中仿佛只剩下这两个相依的魂灵。

  可他没有向满天神佛发愿。一个也没有。

  等陆景终于到了山顶的佛塔,大雪几乎已经没过腿部。他轻轻抖了抖身后人发上与肩上沾到的雪沫,抬步进入了佛堂。朱红漆柱隔开了一片空间,身侧粉饰着色彩绚丽的壁画。金乌径直穿过了悬挂的经幡,走到了最深处高台的莲座下,将贝叶极其珍视地放了上去。

  “这里是人间灵气与誓愿最浓重的地方。”他对着闭眼的身体自言自语,“我把它留在这里,然后去找你。”

  “你说的,你也会来寻我。”

  他在空无一人的藏经阁中再一次叩首,清脆的一声响,却又沉重得好似古刹晚钟。金乌久伏在地上,此刻在心中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愿望。

  “贝叶,我请求你。”

  “请让我于经年之后,仍能与你在六道之中重逢。”

  经历过人间至苦的神鸟终于在佛前落下了泪,而凯亚也终于穿过亘古的因果,抱紧了无数轮回后失而复得的爱人。


  5、扶桑日

  在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到了那座白色的佛塔前。

  场面着实有些尴尬。两人手上的绳已没了影踪,可依旧维持着环抱的模样。迪卢克不太理解,他迟疑地看了看穿的像熊一样的凯亚像逮着什么新奇玩意一样捆着自己不撒手,于是礼貌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冷?”

  凯亚也不太理解:“你刚刚看不到我吗?”

  “如果是指因果局的话,我看不到你。”他回想起刚刚不太美妙的经历,还有当年那个伪佛在耳边嘲弄似的低语,“你的轮回不受世纪法则的约束,那个困局自然也困不住你。”迪卢克一边解释,一边不着痕迹地挣脱出来,“你方才应当是不小心入了我的识海。”

  “将我拉出来,多谢。”

  其实没有我,你自己也会出来。你分明清楚那是幻境,只是舍不得罢了。凯亚到底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跟在后面一起进了塔中。

  须弥山上终年飞雪,很容易便会让人忽视岁月的影子,佛堂里比起幻境也没有太大变化。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月亮悄然爬上绸缎般的夜,还罕见的瞧见了横贯银河的紫绿极光。他们的脚步在空荡的大殿里悠悠回荡,凯亚低下头看铺成的琉璃砖块,上头映出了自己苍蓝的眼睛。

  迪卢克安静地穿过无数根朱红的梁柱,身上残余的冷吹起五彩的经幡,似乎时光重返一样,隔着长夜与大荒幼年彼此对望。那具存储着佛骨的身躯在最顶层,两人穿过浩如烟海的典籍,终于在葫芦形的拱门前停下。

  迪卢克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

  “除了佛骨,这里还保存着他的二魂六魄。”他的目光看向深处,却似乎并没有落在莲台上的人影上,“有穷氏在多年前曾受他的眷顾,你作为这一脉的后人,这些魂魄应当可以补全你的丹田。”

  可能是觉着两个人门神似的堵在门口终究扰人清静,迪卢克还是拉着凯亚进了阁中。他的手心在出汗。他有些无奈地想,最后还是随着他的动作一同到了莲台之下,抬头仰望仿佛坐定般慈悲的佛骨。

  这体验挺奇妙的,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以活着的姿态看到死去的自己。

  月光从顶部的天窗斜斜照下来,照在了佛骨裸露一半的肩膀上。迪卢克走上莲座,将手轻轻搭在了处于阴影处的一截小臂上,说着要取魂,却迟迟没有动作。凯亚等了他许久,最后似乎终于受不了了,把冲锋衣一脱便麻溜地爬了上去。

  “行了,”他说,“放着本尊不看,在这睹物思人是吧?”

  “你在说……”

  “你曾经一头是血地倒在我家门口,没有神格和法相不说,记忆全无还死犟着往东方走。”凯亚不理会地继续掰着手指数着,“哦,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你说你是家里的老六,贼喜欢太阳。所以我喊你陆景。”

  “我说去旸谷,你就跟着一起去。一路上我们跨过无数山泽,每天晚上你都会带一堆小玩意过来塞我怀里。我问你是不是要筑巢的鸟,你还点头。”

  迪卢克面上还皱着眉,但其实耳根已经开始红了。

  “有一次你被中山山麓的村人抓住了。他们看到你的头发与眼睛,想要把你当作祭品。那个时候太阳已经炙烤大地将近三月了。”他顿了顿,“你被火烧着却没有任何伤痕,人们开始恐惧。我趁此机会拉着你逃,一路往旸谷走。可终究还是被羲和看见了。她应当很爱你,为此不惜向人间宣战。”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驾驶日轮的不是太阳女神,而是三十三重天上传闻天生佛骨、顿悟后便镇守东方的阿閦佛。

  “——或者,应当叫阿閦佛的忿怒相。”

  后来的事情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及,那实在是太惨痛悲伤的过往了。凯亚轻叹着将手盖在了迪卢克的手上,引导着魂魄回归本位。“陆景。”他念着曾经为他取得名字,“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那我该喊你凯亚,还是贝叶?”

  “他们都是我。无论是佛骨、凡驱、抑或是依托着落日弓轮回的残魂,都是凯亚本身。”

  没等他再酝酿一些别的漂亮话,迪卢克就猛地扑上来封住了他的嘴唇——一个近乎于撕咬的亲吻。青年捧着他的脸,眼睛里的水色像是碎了一地的湖光。凯亚没有挣扎,一边由着他放肆,一边用手臂环住他的背,安慰似的轻拍。

  金乌这么多年,一直都活在不安之中。

  迪卢克曾经问过修罗道的判官,凡人每三年经历一次轮回。虽然神明的成长周期很慢,但没了神格与凡人无异后,他只能攒取大量的功德才能后将自己的寿命延长,增加寻到故人的可能性。

  初时落日弓尚在手中,他感应到依托其中的魂魄再临人间,便在六道之中盲目的找寻。有时候运气好些,找个三四年便遇上了;有时候运气不好,可能这一生都没办法遇见。每当那一魂一魄投入轮回井,疲惫的神鸟便回到须弥山上,靠坐在佛骨旁等待下一次预兆。

  后来他无意间得知那个伪佛也到了X省,一时冲动便去争斗,留下了伤。落日弓也因此失去下落。他再没其他方法知晓凯亚的下落和死生,只能估摸着时间和拜托这么多年来认识的精怪,人死后在佛堂中静静地数完三场落雪,等他差不多又要投胎了,便又下山来继续找寻。

  千百年来,山移海平,少年的身量也抽成了竹般挺拔的英俊青年。

  他已在茫茫人海中,踽踽独行了无数次。

  但这些迪卢克都没有对凯亚说。没必要了,所有的苦难最后都开出来甘甜的花,不应当为了曾经的事情耿耿于怀。他只是觉得庆幸,凯亚最后也没有忘记久远的承诺,自己也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咬牙撑了下来。

  ——而且,自己积攒的这累世的功德,有很大一部分是记在他的名下的。这样的厚度,足够凯亚再次带着佛骨重返无色天,成为真正的佛。

  现下便只剩最后一步了。

  融魂与接纳佛骨都需要一定的时间,这期间需心无旁骛,隔绝外物的侵扰,恰巧须弥山满足所有的条件。迪卢克近乎珍惜地享受了他们的最后一夜,看着凯亚于佛骨身后入定,在天将明时带着弓箭,头也不回地奔赴另一场将结的因果。

  

  

  日轮还未从旸谷启程,但应当是个好天气。

  迪卢克踩着树枝直立着,在叶影的遮掩下挽弓瞄准了百里开外的寺庙,以全力射下了第一箭。

  藏族密宗是比较大胆的一支,供奉的神明也不全是清白之身。特别是到了如今人类的信仰两极分化,唯物主义者不再管神的死活,更有一部分心思不纯的人为了得道成仙,为恶神与伪佛提供香火和恶业,帮助自己完成愿望。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供奉用的生人肉,那可是维持法相的最好工具。

  他极好的目力让自己得以看见那纯金的佛像头整个裂开,接着便是朝拜的人群作鸟兽散。迪卢克冷漠地看着等在原地,在大黑天一个闪影跟到身前的一刹那猛地一跃。

  古树被连根拔起,而紧接着便是一道从天际直坠而下的刺目闪电,精准地砸在他们刚刚站立的位置。幸好此处远离人烟,对于凡人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不然天罚降世,波及的便不是一星半点。

  怪不得只是让旁的妖怪找他们麻烦,还布下因果这样道貌岸然的东西。原来是为了躲这要命的雷劫。

  而且威力如此巨大,想必背后一定背负了尸山血海的万千人命。

  “你玩弄因果,”迪卢克冷笑着再拉了一弓,“可有想过因果报偿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天?”

  大黑天、或是“阿閦佛”,倒是不以为意的模样。“谁让你的神格和法相我用着不习惯呢?新抢的这一个倒还不错,香火也旺。”他邪笑着,“如何,我曾经送你的那份大礼可还满意?当年他们都来求我窥探你的行踪,我说什么话都信。那个最小的,打歪了没马上去死,可怜兮兮地一直念着哥哥的名字。”

  “可他的哥哥,一个被三十三重天永久驱逐的人,怎么会有能力来救他呢?”

  迪卢克看着伪佛脸上蜿蜒开来的金乌图腾和手中的太阳火,也随即化出了凯亚给他的寂忿相,硬生生接了威力极大的几掌。然而天雷只管往下劈,不管劈到的是谁,青年深知大黑天近身的目的有一个便是用自己做盾挡下天雷,因此行动有些受限——甚至中途还生受了一击以换得距离拉远。

  在往后砸的瞬间,迪卢克拉开了第三箭,成功命中了仇人的左肩,而他自己也因为没有做任何措施而在栽倒的瞬间便开始吐血。全身的骨头像是要散架一样,疼的要命。迪卢克用衣袖草草擦去唬住眼睛的鲜血,在远处看着接连三道惊雷精准的落在了大黑天的背上,扶靠着巨岩搭上第四弓。


  

  融魂结束后,凯亚睁开眼睛。

  身边的蒲团早已没有温度了,不过现在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他想着。目前自己这边不结束的话实在走不开,看来得加快些速度……

  “阿閦佛。”

  一个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他身下一震,抬头看见了半空中一道虚影正潋目看着自己。凯亚规规矩矩地行了佛礼,继而恭敬地喊:“大悲菩萨。”

  “恭喜你找回佛骨。”佛说,“你的法相仍在那金乌身上,为何不取回来?”

  “若我现在就拿,他顷刻便会没命。”

  佛没有反驳,只是继续陈述着:“可他引你入红尘,这就是他最后的果。”

  凯亚对于这种强盗理论有些想笑。“那我呢?”他问道,“我的半身同样也引了他的忿怒相,最后的恶果不应该由我来还吗?”

  大悲菩萨依旧是笑面的样子,只是这次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自从你将他剥离,他便不在你的因果之中。”他继续劝诫着,“阿閦佛,你已半步成圣。只待金乌与他同归于尽,法相与佛骨归位,你便是无色天上新的尊者。”

  登上那至高之位,确实是凯亚曾经的愿望,也是他修行的报答。这对于谁来说都稳赚不赔的条件,现下却不会包括自己了。

青年没有答复,只外头听着外头已然呼啸的风声,用问还问:“你们从来都知道,金座上的是个伪佛吗?”

  佛沉默了,但其实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这是你成为真佛必须经受的因果。我无权、也没有必要去打破。”

  “因果?世上不只有神佛的因果”凯亚冷笑着闭上了眼睛,“血洗的业障只是看着、凡人的流离只是看着。对苍生知晓却不作为,和千百年前一个德行。”

  “阿閦佛。”

  “您请回吧。”青年的声音像结了寒霜,“这个佛,我不成也罢。”

  

  

  伴随着九天雷劫的最后一道,迪卢克的第九支箭也成功插进了大黑天的心脏。

  其实他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那道最强的雷劫本来应该也让他神魂俱灭,却最后打在了离自己极近的焦土之上。他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将手中兄弟的骸骨狠狠往里一推。

  原本笼罩在两人头顶的黑云彻底散去,清晨太阳将升的朝光乍现,将雪地镀上了一层明媚温暖的虹色。大黑天连同占据了他身体的忿怒相彻底断了声息,残破的躯壳散作一团黑雾,而迪卢克的身后也出现了一道赤红的金乌法印。

  他的神格与法相,终于在多年后物归原主。

  熟悉的力量充斥全身,金乌真正的模样也随着法相的融合显现。红中带金的翅膀从后背舒展开来,头发垂至腰际,宽大的白袍用红丝镌绣的腰封堪堪束住,脸上也浮现了代表神位的金乌纹样。似乎是太久没有穿过那么不方便的衣服了,迪卢克有些头疼地想等会去找个裁缝改一改,还没打算好,就听见凯亚大惊小怪的声音响在耳畔。

  “这翅膀是真的吗?”青年过来轻轻揪了揪他的羽毛,而后又好奇地盯着盘绕在耳朵上的红色坠子,“我们是不是回去不用坐火车了?不对,机票钱好像都能省下来了!”

  迪卢克有些怔愣地看着他:“……公安部对非人生物有长途禁飞令。”

  “啧,真是不通情达礼。”

  但现在主要的问题似乎不是这个。

  “你为什么没有回去?”他抓着凯亚的肩膀问,“是功德还不够吗?还是佛骨接纳出问题了?”

  凯亚装作生气地打掉迪卢克的手:“这位先生,你能不能盼我点好?”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紧张的模样,“就不能是我自己想留下吗?”

  “成佛一直是你的愿望。”

  “你都不信天道了,他也把我坑成这样,谁想给他再打工啊?”青年笑了笑,俯身在迪卢克的脸上印了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况且红尘也很好。我大学都没读完,以后没学历找不到工作,很亏的。”

  在三十三重天的神仙未必就如俗世想的那般有求必应。但是,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佛。

  能随心做出各种选择,无拘无束的、恣意的过完如梭的一生。

  两人在原地休息了一会,等到迪卢克差不多恢复了些后便打算返回B市。“真的不能飞吗?”凯亚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其实他本来不报什么希望了,毕竟这小鸟的性子从小就轴,违抗天道大概是神生里最叛逆的事了。

  所以当迪卢克妥协一样地过来抱住自己慢慢升空时,他一瞬间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长距离不太行,短距离的话应该可以。”男人的声音散在风里,“你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想飞一段。”

  “……就这一次,到机场就停下。抓稳。”

  金乌带着他的佛,在云间慢慢穿梭——他们的身后,是一轮新生的初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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